1962年9月24日至27日,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举行,毛泽东主席在这次会议上提出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、月月讲、天天讲。一提抓阶级斗争,公安机关当然是充当急先锋的,检察院、法院也须紧紧跟随。我们从苏联移植过来的这种体制,公、检、法同属专政机关,理论上是互相配合、互相制约,实际上配合是实,制约是虚,惯用语叫做“一个拳头”。尤其是“阶级斗争为纲”的年代,这种体制中还有个特别之处:公安局长是党委的常委,代表党委全面领导政法工作,而那时法院院长的规格要低一个等级,实际上形成了警察机关领导司法的格局。当然,阶级斗争的扩大化不能归咎于政法机关,他们只是党的路线、方针、政策忠实的执行者。他们必须充分运用专政的手段,狠狠打击“阶级敌人”,维护国家政权的稳定,这是他们的神圣职责。尤其是公安机关,处在对敌斗争第一线,神经特别敏感,眼光特别锐利。在“坚决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”这样的号令下,公安机关决不怠慢,于是,许许多多的“阶级敌人”都落入了天罗地网。
聂绀弩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,被作为“阶级敌人”进入了专政机关的视线。当聂绀弩本人完全不知,也不可能觉察的时候,他的写作和言行都会随时随地进入专政机关的档案中。
有一份1962年9月12日递给公安机关的报告。报告提供人可能是一个国家机关的干部,此人经常在聂绀弩家中走动,他积极配合了公安机关的工作。这份报告开始是这样写的:
我昨天去找了聂,与他“畅谈”了一阵。
下午,我带了一瓶酒先去找向思赓,向看到有好酒,欣然同往聂处。我打算约聂外出,如果他不愿外出,那就去他家里喝。去时,聂一人在家写诗。我提出了邀请,聂很干脆地答应了。傍晚时,到西苑餐所后,听聂的安排,在露天座里喝酒,等到晚8点吃夜宵。于是第一次买了火烧、炸虾、猪肝、蛋卷、腐竹等喝酒。我一直没有主动提出什么。等到酒干了半瓶之后,聂已酒酣耳热,他单刀直入地展开了一场反动的谈话。向思赓在旁边不时帮腔。兴致非常好。再加叫了两样冷菜,聂更要吃热菜,又叫了。直谈到夜宵上市以后。
吃完夜宵后,步行到动物园附近,聂叫了人力车,同往他家,在那里又聊了一阵。
一个晚上我得到了一点东西,破去不少钞,总算起来在20元以上了。
兹将他的谈话,尽最大可能真实地记录下来。
从上面这个报告前言来看,此人有意刺探情报,拿了好酒请聂绀弩,以使他“酒后吐真言”,把“反动”思想暴露出来,这具有明显的引诱的性质。报告专门加了一句说“破去不少钞”,意思是“得到了一点东西”(得到了聂的“反动”言论)来之不易呵!在那个年代,中级领导干部的月工资也只有一百多元,普通干部月工资不过几十元,如大学本科毕业工作转正后为22级,北京工资为56元。一顿饭花去二十多元,实属高消费了。把消费写到报告中,既是表功,又像是有意要求领取活动经费。当然,时隔数十年,人事更迭,当事者多已不在人世,我们现在很难去了解更确切的情况了。
这份报告中关于聂绀弩那天晚间的谈话内容,共写了10页,主要是针对毛泽东主席的不满言论。其中谈到1957年的“反右”斗争问题,聂如是说:
现在问题已经提到日程上来了,非解决不可。究竟是我们不对,还是他们不对,这问题非解决不可(敲桌子)。不解决呀,什么革命,什么民主,什么马克思主义,什么逻辑,形式逻辑都讲不通,都要破产!批评一个人事处长的小干部,你就说他反对共产党,反对社会主义,这说得通吗?“反”字,这么容易扣呀!这样被搞成“右派”的,就不知道有多少。他们是想推翻你这个政权吗?就根据他们自己的说法,也不是说他们想(与共产党)平起平坐。想当副总理,可是人家想当的副总理还是你这个政权的副总理呀,他们并没有要推翻你这个政权。你要杀人,你就杀吧,但是杀了以后怎么办?章伯钧一开始的时候就说:“只要对国家、对大局有好处,你们要借我的头,我也很愿意。”要借我(聂绀弩)的头,我也愿意,可是我话还是要说的。(着重,声激愤)现在搞成什么样子,他们要负责,全国都要负责,只有我们不负责,只有我们!(手指连敲桌子)我们什么都说了,我们不负任何责任。要是照我们的意见,哪会弄到今天这种样子!
他们不认错,行不行?不行!现在的问题,归根到底,还是民主与科学的问题。你不解决这个问题(指“反右”),民主与科学的问题就解决不了。什么办法也没有。
他们当然不想解决,也不愿意解决,但是形势逼得他们非解决不可。对个别的人,他们还是要解决的。听说高汾(《大公报》社)的老婆已经恢复了党籍,先前还不是让她和我们一起劳动改造?问题总是要解决的。当然我不好说是今年,还是明年,还是后年。这不是几个人的事嘛,这是45万人的事,45万!这一定要有一个交代。是他们错了,还是我们错了,这非搞清楚不可,非根本解决不可。一个一个解决,绝对不能解决问题。你就把冯雪峰、我聂某人的党籍恢复了,恢复原来的职位,还让冯雪峰当“人民文学出版社”社长,我当副总编辑,并且赔偿我这几年来的工资,也不能解决问题。就算他们让我当文化部部长吧,这总算满足了我最高的愿望了吧?我也不能干了,我也不干了。我们去干了,那一班现在爬上去的人怎么办?他们本身没有什么错,他们因为执行你的方针政策上升了,你叫他怎么下来?这就是现在的根本问题。把一些老的科学家,老的干部都打下来了,让一般干不了的人上去,他们什么也搞不好。一切事情就是这个样子,把马寅初打垮了,你替马寅初写墓志铭,只要写“公讳寅初”这几个字,就比那些不知名的来得响亮。人家可以把学校办好,他们那一般混蛋就没办法,你要不要科学?这个问题一步一步地逼来了,非根本解决不可。
我们这些读书、写文章的人,过去都有一个错误的看法,以为我们不懂得政治。其实现在懂得政治的只有我们……(声音激越)瞧吧!我们懂得辩证法,我们相信辩证法,封建主义总是要进棺材的。
报告后面的落款为“1962年9月12日下午”。
报告所录聂绀弩关于“反右”问题“非解决不可”的谈话,现在看来,聂绀弩似乎过于激动,尤其酒后,出言未免失控,但他满含着愤慨的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,其中某些观点,不失为犀利而深刻的理性判断。“文化大革命”结束以后,中央终于对“反右”问题作了全面纠正,回头看去,应该说聂绀弩当年的言论是富有政治预见性的。
聂绀弩当时所说的解决问题,不是要求为自己平反,也不只是为错划“右派”的人恢复党籍、恢复工作。他说的是要分清谁是谁非,是要从民主和科学的高度上解决问题。
1957年的“反右运动”,致使五十多万人被划为“右派”。聂当时说“45万”,数字还说少了。在那种极“左”的政治运动中无辜遭受挫伤的,如聂所说,有像马寅初那样的老学者,也有像那个“批评人事处长”就被戴上帽子的年轻人。尤其是血气方刚、富有才华的青年知识分子,占了“右派”的大多数。1959年至1964年,中央就曾先后分五批摘掉了约30万人的“右派”帽子,但是,用聂绀弩的说法,摘帽是没有解决根本问题。直到经过“文化大革命”的十年动乱之后,在沉痛的历史教训的反思中,才开始了对极“左”路线的政治清算。